诗人艾青伯伯留给妈妈最后的话是:“你在冬天里走了,为的是迎接春天”。是的,妈妈,您患脑血栓瘫痪了8年,于1988年离开我们已10年了!这10年,正是我们伟大祖国改革开放的10个春天!您在《回到重庆》一文中写道:“一千支笔也难描摹出我又回到重庆时的心情。”我想,您如果能活在这个奔腾绚丽的时代,看到香港回归,长江三峡截流等重大事件,又何止是一千支笔所能描述的呢?
我亲爱的妈妈子冈,一生以记者为职业,腿勤笔勤,笔锋犀利,写出了许多具有时代感的散文、特写、报道。处处表现着追随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及抗战到底的老共产党员气概。
30年代,妈妈亲身参加了鲁迅先生的葬礼,写下了《伟大的伴送》的感人篇章;妈妈曾和父亲一起爬山涉水,不顾江西的瘟疫虫咬,去亲身感受红军给江西老区人民带来的曙光,用多篇文章反映老区人民的生活及心态;妈妈在抗日战争中的名篇《毛泽东先生到重庆》、《蒋夫人访问记》等等脍炙人口;妈妈只身勇敢奔赴苏州监狱采访七君子,用巧妙的形式,锐利的语言大胆暴露国民党上层内幕,使人民拍手称快,使国民党目瞪口呆……
在中华民族危亡的关键时刻,我的妈妈拿起笔,用一个记者特有的敏捷的洞察力,注视并记录着中华民族国土的动态;解放后,当新中国的五星红旗迎风飘扬的时候,官厅水库的建设者、老邮工、反特英雄及国外的风土人情等等,又在妈妈笔下栩栩如生地跳跃着!
如果不是1957年那场突如其来的灭顶之灾,如果不是铺天盖地的“反党反社会主义”的帽子的重压,在中年的大好时光中,妈妈是会用她的神笔和慧眼,为祖国再写华章的。
在1978年前的22年中,正如沈从文先生所说,“一些拿笔杆子写文章的,在风风雨雨中,被批斗得颠三倒四,无所适从……偶然幸存的,也大都由青春年华进入身心憔悴衰老迟暮之中”。我记忆中的妈妈神情是沉重的,步伐也是沉重的。刚五十几岁,她已经像一个进入暮年的走路蹒跚、行动迟缓的老太太。熟悉她的同志们说“那个爽朗敏锐,漂亮洒脱,穿着大红毛衣在国统区跑来跑去的子冈哪里去了?”
然而在痛苦的逆境中,妈妈并未沉伦。消极怠工、悲观厌世的心态不属于我的妈妈!虽然受到了不公正待遇,她对党对人民对社会主义执着的爱并没有泯灭,反而,她及父亲徐盈更渴望早日工作,有所贡献。妈妈在干校写给邓颖超的信中说:“徐盈的劳动很重,送粪,拉车,搬运粮袋,大汗淋漓,瘦骨嶙峋。我的膝关节早已坏,是个半残废。我们愿向工农兵看齐,接受再教育一辈子,但体力已跟不上,希望当革命需要用得着我们的时候,以毕生之力,为革命尽一份力,以此报达毛主席,也不辜负当年您和总理在曾家岩五十号的谆谆教诲……”
1969年妈妈随全国政协机关到湖北沙洋干校劳动,在紧张的劳动之余,妈妈往我插队的京郊顺义县一天一封信,字里行间无不流露出她以往的活泼浪漫的风格和对未来的憧憬。她在信中说:“小鸟起飞,是我二年来的生活实感,真想飞翔,不想定居。看麻雀(当时妈妈在干校常干“轰麻雀”的活儿)时而来啄食,时而在我的呐喊或铜锣声中忽的起飞,真是羡慕……让我们大家在国家的大好形势中,在世界革命的大好形势中欢乐起来吧!我要像小鸟一样起飞!”妈妈写得这样生动,我也被“激发”得活泼多了。那时我多喜欢村子里河边的那间茅草小屋——大队代销点啊!每天中午收工时我赶紧洗洗泥腿子,为的是到那里去拿信——拿一封总是让我欢乐让我上进和充满感情的信!那时我和妈妈就是用信来交流思想和感情的。
妈妈教子有方。她把自己做人的尺度溶化在信件的字里行间,使我在农村的田野上像是嗅到了沁人心脾的稻麦芳香,立刻觉得心情开朗多了。妈妈写道:“你努力吧!人总得经过沉着的一段自学阶段,也包括学毛主席著作,你就在每天的医疗实践中,为人民服务吧!”(那时我每日劳动后晚间给老乡针灸)“你要吃大苦,耐大劳,看报上介绍的英雄人物,都曾在他们的岗位上克服了很大困难,做到了常人所不能做到的,不迈过几个高度不成……”妈妈自己用言语,更用行动在攀登着人生的高阶梯。她在干校锄草,打稻(有时夜间),用做过关节手术的双膝跪在地上拔草,大汗淋漓也从无怨言和叹息。她用55岁的生命和意志奋力拼搏着,在人生道路上进行新的攀登和探索。
在沙洋,妈妈身体非常不好。“头晕,写不了一封完整的信,骨头痛,双膝已坏。”“不能久坐”,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,她仍几乎每天写信给我,嘱咐我坚持农业生产。她写道:“爸爸今天自江边来,带回几封信,知你又要进城学医到月底(注:农闲时我进城学医),我很生气,立即令爸打电报给你。女儿,不可以这样的,要有觉悟去搞农业生产,学医学到放下本职工作是不对的,要尊重领导,不要无政府主义,要做在郊区一辈子的打算。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,不要患得患失……我和你爸爸从未这么胡来过,在从前的工作岗位上,也还是要老老实实地劳动,否则也不会取得成功的……”
妈妈还用她的特有的记者职业习惯,不管汗流浃背的拔草之余,还是打稻、锄地的劳动之后,总让我注意时事。如:“四月九日(注:1971年)《参考消息》上有总理(周总理)答外国记者问,很好,要注意看。他答了一个美国颓废派球员的问题……”“4月16日,《人民日报》登出一篇《英雄更比当年勇》的文章,你要好好读……”“……近读7月30日报上登的《朝阳起宏图》,写朝阳地委建设的业绩,寄你看看,这样的报告文学非集体写不成……”
妈妈除了常常告诫我要做党的好女儿外,还极其关心我的交友问题。妈妈写道:“青年时代错肩而过的朋友何止千万,去发现明珠吧,千万不要拾起第一个贝壳就惊讶其绚丽,东女,你要严格要求自己,千万对妈妈保证……”
多少年来,妈妈忙忙碌碌,虽然很少和我深入地谈心,也未太多地关心过我的生活,我却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妈妈,我多么希望能再与她生活许多年,再多享受她的爱和温暖啊,即使是自己已经做了母亲之后。
妈妈把自己精神世界十分宽广、感情非常丰富的爱,给了丈夫,给了儿女,更给了党和她赖以生存的工作与事业。
当1978年“平反”后,妈妈爸爸愉快地被“解放”,双双参加第四次文代会。后来,妈妈曾主持编辑的《旅行家》杂志恢复发行了,领导还建议妈妈仍做主编。那时的国家真是百废待兴,有多少工作等着妈妈和同志们去做啊!可是妈妈精神和身体有些支撑不住了,从患脑血栓那一刻起,就再没有站起来。而后,就是近10年的以床及轮椅为伴的瘫痪生活。
妈妈离开我已10年整了,回想她磊落光明的一生,看着手边这些70年代的信件,妈妈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!
我想,学习她高尚的人格,对党对人民无私的境界,学习她老老实实的工作态度,就是我对妈妈最深情的怀念吧!